接住电话那端的情绪:上海心理热线的接线志愿者们
“每个人都有可能走到心灵的迷宫里,你很痛苦,觉得没有希望,心理热线可能就像一座灯塔,帮你去照亮,让你发现不是都像你想得那么可怕。”
“凌晨的来电往往是更加棘手的,经常伴随着咨询者轻生的念头或倾向,这对接线员来说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考验。”
自卑、焦虑、孤独、愤怒、恐惧、无助……生活中总有一些情绪、情感,有时不方便向身边亲友倾诉,或者尚未准备好求助医生,但你仍需要有人给你一个温暖的倾听。拨打12356也许是一个选项。2025年5月起,各地现有心理援助热线与“12356”连接,实现一个号码接通心理援助热线。近日,我们采访了上海市心理援助热线的接线志愿者,记录了一年接通超6万通咨询电话背后,这条热线的日常和来电者们的心事。
以下是他们的口述:
金金
上海市心理援助热线负责人,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副主任医师

金金
上海市心理热线最早诞生于1990年,当时受到国外一些心理热线的启发,国内也有一些心理危机发生,就开始做了这条心理热线。后来还有一些公共卫生事件,每到这个时候,热线的作用是非常突出的,因为人们不可能冒着感染的风险随便跑,但又很害怕,怎么办?那就打电话。

1990年,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参与心理援助公益热线的医生
平时我们接的电话,一般接线时长可能在一刻钟到三十分钟,但如果这个电话涉及到了一些危险,比如来电者可能有自伤自杀的行为,我们就可能会适当地把咨询时间延长。
来电咨询的问题主要有这么几大块,一是关于学业的,第二是情感类。有些问题可能在现实中讲出来觉得有些矫情,到医院又不至于去讲自己的情感困扰,有些人会在下班之后,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咨询一下自己的情感问题。第三大块和职场压力有关,关于“内卷”,虽然努力了,但可能是无效的。我觉得这是这两年大众比较会感到困扰的问题,就是好像在努力,好像已经拼尽全力了,但是没办法,达不到想要的效果。这两年空巢老人的问题也有一个上升的趋势。
热线有一个重要功能是自杀危机干预,来电者的心理,并不是说想自杀就一定会自杀,他们其实也是一个很纠结、很矛盾的心情。心理热线就是给公众一个信息,还有人可以给你托底,不行你就打电话来问问。
保护来电者每个人的隐私,是我们坚守的第一个伦理准则。比如我们接的热线也有过这样的个案,TA(为保护隐私隐去性别,下同)在自杀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有打过我们的电话,我们志愿者曾在凌晨陪TA聊两三个小时,劝TA不要做傻事,一定要回到安全地带,但最后人还是去世了。之后,TA的家人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,看到TA之前的通信中有我们的电话,就希望我们能把通话记录调出来,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到底是因为什么想要去自杀。但是我们当时还是为这位逝者保留了隐私。如果没有这个坚持的话,可能就很难让来电者真正放下心来,做心对心的沟通。
目前我们的志愿者团队实际接线的人数大概是在400人左右,每天我们的心理热线要接将近180个电话,24小时全年无休。新并入国家统一热线(12356)后,最大的改变是对我们的服务要求更高了。首先是来电量剧增,我们的接听量也是上升的趋势,总体来讲压力蛮大的,有一点跟不上需求了。我们每年会在年初的时候进行一次志愿者招募,要求必须有心理学、医学或者护理学、社工相关的背景,最重要的是要有相关的心理助人经验。在志愿者年龄上,我们原来是定在20岁到60岁,后来我们发现很多退休的人很愿意参加这样的工作,所以我们后来把年龄也放宽了。
我们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对志愿者的督导,会督导比如几个小时高强度、密集地与坏情绪相处的个案,还有一些,比如骚扰志愿者的个案、志愿者感觉到被攻击的个案等等。每个季度我们也会有一次全市范围内的督导,会请一些大咖过来帮我们再点拨点拨,看看非常难办的罕见个案怎么去处置。我们会用这样的方式去预防大家的职业耗竭。
实际上每个人面对困难时,要彻底帮到他是很难的。我们认为每个人都有可能走到心灵的迷宫里,在迷宫里你很痛苦,你认为自己可能就要在这里死掉了,热线可能就像一座灯塔或者一个线索,帮你去照亮一下,让你发现不是都像你想得那么可怕,那我们工作的目标就实现了。

盛亮
上海市心理援助热线接线志愿者,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警察
我的本职工作是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的一名警察,到现在已经在心理热线团队志愿服务近20年了。我对心理学很感兴趣,心理学不仅对我自己在审讯办案方面有用,现在也算是我的第二职业了。

盛亮
我值夜班(接心理热线)多的时候是一个月三次左右,之前在本职工作中我也值过夜班,尤其做外勤工作的时候,值夜班是很正常的事。有时候晚上已经睡觉了,十一点钟躺在床上,突然说有个对象抓住了,我需要马上跑出去,甚至于出差跑到外地。这种我也习惯了,所以现在来这里值夜班,家里人还是比较支持的。
凌晨的来电往往是更加棘手的,经常伴随着咨询者轻生的念头或倾向,对接线员来说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考验。我这天接到一个高中学生的危机来电,接通了45分钟。来电者的声音很轻,停止哭泣之后也很难听清TA说什么,情绪低落的状态是挺明显的。老师不可能24小时帮着TA,警方也不可能处完警以后守着TA。TA爸爸是监护人,是有责任的,所以我最后留了TA爸爸一个电话,以便回访。
我接过一个来电者的反映。这位来电者中午的时候有一个自杀意愿的表达,而且手上拿着刀,当时接线员判断对方可能有即时的自杀风险,回拨电话又没拨通,就报警了。但是来电者的父母并不知道孩子有尝试自杀的倾向,警察一上门就等于这件事被捅破了。
在接听电话时,如果来电者的社会功能比较强,只是打电话来寻求倾诉,那么有可能我的倾听和情感回应会更多一点。当对方处于危机状态,我给出的指导性、明确性的建议会比较多一些。
在这么多年的接线工作中,攻击性的、骚扰性的来电肯定会有,会让人觉得不舒服。有时没有办法去确保来电者的安全,就会有无力感。但我也没有产生过不想干了或者想退出这样的想法。这也和我们这群人喜欢付出,有那种拯救人的,或者是帮助他人的情结有关系。
单海迪
上海市心理援助热线接线志愿者,上海交通大学在读心理学博士

单海迪
原先我有过一些接个案的经验,这几年读博,接个案就比较少了,我就来这边接热线。我一个月会有1-2次接线,每次五个小时左右,大概接10个电话。我没有办法连续地工作,我觉得五个小时已经是我的极限了。面对面聊天时你整个人都在,但是当你接热线的时候,你只能更专注于来电者的声音。当我们只用耳朵的时候,我们能听到什么?从对方说的话中,我们又能看到什么?
接青少年的电话时,我个人感觉是比较无力的,比如来电者会讲关于死亡的,或者家庭矛盾的问题。我们能做的就是跟来电者说可以打心理热线,可以在学校里寻求一些资源和帮助,等长大了,你就会变得越来越有力量。讲到这些,我就会觉得我们能做的太少了。孩子们接触信息太迅速,范围又太广了,但是他们的思维发育程度是不够的,导致他们可能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其实是很片面的,但是又很热烈。
我也接到过不少老年人的电话,他们经常是独居的,没有孩子在身边,会反复地跟你讲同样的事情。和他们讲我建议你这样做,他们会说这个我做不到,对他们我觉得要更有耐心。
在接线的过程中我也经常会遇到一些问题。昨天最后我接了一个很长的来电,刚开始的时候来电者情绪就非常不好,已经在哭了,TA经历了被分手、失业、父亲再离婚的多重打击。在聊的时候,我本来想20分钟就结束,我评估了一下TA的状态,感觉目前是安全的,但是我又担心如果我20分钟立即结束,会不会再次给TA造成伤害。到50分钟的时候,我就和TA说我可能不能陪你了,我会暂时地挂断。我有的时候没有办法做到那么遵循接线时间的设置,也害怕自己使不上劲。
在热线里我也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,电话接通后来电者上来就说,“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年轻,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到我,你好像年龄不够。”这样的来电接多了,我就会和对方说你先讲一讲,后面其实反馈还可以。
我接到的印象最深的一通电话,是一位来电者讲妈妈去世。我觉得TA很难过,但是TA不会说自己很难过,TA很思念妈妈但没有办法讲出来。家里的观念不允许TA表达这些,TA没办法说于是就打到了这边。我说如果你想妈妈了,你可以在这边讲,没关系,你妈妈一定也希望你勇敢地去表达。其实我后来想想,好像在生活中确实有一些悲伤是没有办法表达的。2022年我姥姥去世了,我妈妈会觉得姥姥年龄蛮大了,快100岁去世其实是一种喜丧。但我当时不太能接受这种观念,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死亡,它就是一个很难过的事情。我就觉得可以尝试让大家去讲一讲死亡,做一些这种表达,可能会让你不会有那么多遗憾。